Friday, March 25, 2011

朱学渊:“女真/九姓”是华夏民族最重要的祖先

图一、上古华东



图二、境外那乃人的鱼皮衣

图三、我们的同类——阿拉斯加爱斯基摩人(摄于二十世纪初)




·朱学渊·

之于华夏来说,女真、蒙古、突厥至关重要,但中国学术对这三大民族的认识没有基本的线索。王国维、郭沫若、顾颉刚、傅斯年、丁山、陈梦家等先贤开始关注上古中原人类的族属,但只达成一些文字和民俗的蒙胧之见,顾颉刚先生求索商族崇拜鸟图腾的证据,实际是求证以商族为代表的东夷就是女真。

本人通过对北方民族语言的认识,提出了“北方民族出自中原”和 “中原民族始于戎狄”的结论,拙文《尚书中的蒙古语成分》和《禹贡中的蒙古语成分》提示黄河流域曾经有过阿尔泰语言占统治地位的时代,本文则证明上古华东地区就有通古斯——女真部落。

·“女真”就是“通古斯/九姓”

十七世纪新到西伯利亚的俄罗斯人注意到,当地的突厥语民族称女真民族为Tungus,于是它就成了女真民族的人类学学名,中文译作“通古斯”。近年,本人注意到中国历史称为“昭武九姓”[1]的月氏民族,被阿拉伯地理著作《道里邦国志》记为Tughuz-ghur。[2]阿拉伯学学者宋岘按照Tughuz是突厥语“九”的语义,而将其译为“九姓”。

我曾经指出“月氏”是现代中亚国名“乌兹”,或女真族名“兀者”,由此悟及“tungus/通古斯”也是“九”,四面八方的女真民族都被突厥语民族称为“九姓/九国”。又因为“女真”读如ju- chen,我又进一步认为“女”与“九”是同音于ju的两个异字, “女真/女国”则同质于“九姓/九国”。

一旦认识“女真”是“九姓/九国”的本质,女真是中华民族的一部祖先的证据就源源不绝。《尚书·商书·咸有一德》说“以有九有之师,爰革夏正”。“有”读you,略去y读o/u/ou,[3]引文两个 “有”字分别是“吾/我”和“或/國”的通假,将此话改写作“以螢九国之师,爰革夏政”,商族以“九国/女真”自称的意思也就豁然开朗了。

·《逸周书·王会解》堪称民族典志

《逸周书》是孔子选辑《尚书》的余篇,内容都是关于周代发生的事情,其《王会解》的前半篇记载了周初“成周之会”的盛况,但是后半篇却是商初能臣伊尹向四方部落征索方物的追记,因此《王会解》就成了一部罗列商周两代民族和民俗的典志,其后半篇说:

臣(伊尹)请正东,符娄、仇州、伊虑、沤深、十蛮、越沤、剪发、文身,请令以鱼皮之鞞,乌鰂之酱,鲛鼥利剑为献。正南,瓯邓、桂国、损子、产里、百濮、九菌,请令以珠玑、玳瑁、象齿、文犀、翠羽、菌鹤、短狗为献。正西,昆仑、狗国、鬼亲、枳巳、闟耳、贯胸、雕题、离卿、漆齿,请令以丹青、白旄、纰罽、江历、龙角、神龟为献。正北,空同、大夏、莎车、姑他、旦略、豹胡、代翟、匈奴、楼烦、月氏、韯犁、其龙、东胡,请令以橐驼、白玉、野马、騊駼、駃騠、良弓为献。

引文共罗列三十六个族名,其中就暗藏着“九国”和“女真”,正南族名“九菌”就是“九国”的昂化音“九困”。吴方言“鬼/龟/贵/跪 /柜”等gui音诸字统统读ju,正西族名“鬼亲”与“女真”的读音就完全一致;而《殷本纪》人名“九侯”恰是“鬼侯”,[4]“鬼亲” 又可以是“九亲”。




自命九国的商族,原来是一个游牧部落,它最后定居在今天的河南、河北、山东、安徽四省接连处,其正西、正北无远弗届,远处的人类当然是西戎北狄。但是商之正东、正南一千里外便是大海大江,近处就是青、兖、徐、扬诸州,或今之山东、江苏、安徽三省之地,当地之徐戎、淮夷虽有“戎夷”之谓,但却是商族同类,华夏的根底,或今世汉族的祖先。

《王会》记载的商地正东的八个部落是“符娄、仇州、伊虑、沤深、十蛮、越沤、剪发、文身”,其中“剪发/文身”是因俗得名,与《吴世家》所说的“太伯、仲雍乃犇荆蛮,文身断发”[5]类似。族名 “十蛮”可能是后世契丹部落名“悉万”的读音,也可能是中国姓氏 “司马/西门”和希罗多德记载的东欧蛮族Sarmatae(萨尔马惕)[6] 的源头。或许有人认为它是“十个南蛮”,我没有绝对的证据驳服他们,但是我有绝对的把握说“伊虑”和“沤深”是两个通古斯族名。

·“伊虑”是“挹娄/白马”

“伊虑”音同“挹娄”,《三国志·魏书·东夷传》云:“挹娄在夫余东北千余里,滨大海,南与北沃沮接,未知其北所极。其土地多山险。其人形似夫余,言语不与夫余、句丽同。”历史上肃慎、挹娄、靺鞨、勿吉、兀者等都是通古斯女真民族的强部之名。

我以为满族萨满神歌里的“白马”yalu[7]就是“挹娄”,汉代历史记载的“白马氐/白马羌”[8]和他们的后裔现代“白马藏族”应该是通古斯挹娄之裔。唐德刚先生认为“阿留申群岛”(Aleutian Islands)之名Aleut是族名“挹娄”的转韵,[9]我以为契丹姓氏“耶律”也是 “挹娄”,而商地以东有“伊虑”部落,说明华东地方还可能是“白马/挹娄”的源头。

·“沤深”就是“公孙/乌孙/爱新”

“沤深”音同汉代族名“乌孙”,乌孙与月氏原本同在河西走廊游牧,后被匈奴驱入西域。今天哈萨克族还有“乌孙部”,内蒙古还有“乌审旗”。我曾归纳中原古代姓氏里的“公”字都读“乌”,所以黄帝所出的华夏“公孙氏”就是戎狄之“乌孙氏”,或是《王会》之“沤深氏”。我还曾经指出“公孙/乌孙”(Osin)是“爱新” (Asin)的转韵。因此“公孙/乌孙/沤深”就是“金姓”,也是自命 “炎黄子孙”的中原民族的通古斯血缘祖先。

《王会》有“伊虑”和“沤深”,是华夏族有通古斯祖先的文献证据。

·“鱼皮之鞞”和“鱼皮鞑子”

鱼皮剥离晾干后,可捶打得软如绸布用于制衣,“鞞”是“帛/布”的别字,伊尹向东方部落索取的“鱼皮之鞞”,就是鱼皮制备的衣料。东北赫哲族以鱼皮制衣,民俗学者认为那是通古斯民族的习俗,元代称他们“鱼皮鞑子”,境外俄罗斯称他们“那乃人”,“那乃”就是通古斯语的“鱼皮”。中原古代人类曾使用“鱼皮之鞞”,又是中原民族的祖先曾为“鱼皮鞑子”的民俗证据。



北美蒙古人种土著居民Aleut(挹娄)、Yupik(尤比克)、Inuit(因纽特)人都擅长处理鱼皮。[10]表明他们的祖先也是通古斯民族。

·“玄冥”就是“萨满”

萨满教起源于通古斯系民族,西方学者注意到中国本土宗教——道教是从萨满教发展而来,这也是中原民族有通古斯背景的一条线索。匈牙利民族未皈依基督教前也信奉萨满教,匈牙利语中的“巫师”sámán 实读“夏满”,英译shaman,中译“萨满”。两宋记载与金国交往的《三朝北盟会编》说到“珊蛮者,女真语巫妪也,以其通变如神”,其中“珊蛮”当为“萨满”。

道教发生于汉代,但《左传·昭公元年》就有与道教术语“玄冥”相关的“巫师”的记载:“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为玄冥师。”春秋时,卫国还有一名别号“玄微子”的术士“鬼谷子”,而苏州道教古寺则名“玄妙观”。“冥/微/妙”三字同声M,而传说人物“玄嚣” 亦作“少昊/小昊”,[11]因此“玄”必读“少/小”(sao/xiao)之音,缩韵则为“萨/夏”(sa/xia),故尔“玄冥”就是“萨满/夏满”,这说明上古中原的确有通古斯民族的萨满教活动。

女真语的“黑色”是“萨哈连”,认识了“玄”的“萨/夏”读音,它是“黑色”的语源就不言自明了。

·“女真/女国”在华东的地名遗迹

在《蒙古秘史》和《大金国志》里,族名“女直/女真”分别记作“主儿扯/朱里真”。因此与“主/朱”同音的“诸/祝”等字,也可以是 “女”ju的替字,譬如山东“诸城”就是“女城/女真”,江苏赣榆汉代旧名“祝其”[12]就是“女其/女直”;而山东“莒县”的“莒” 字本来就读ju,春秋“莒国”更是“女国”无疑了。

族名之“女/九”ju转声读chu/chiu(拼音作qu/qiu),如字“曲 /渠/徐/楚”或“龟/仇/丘”等;“国/古”又常转读腭音ghu,如字 “兀/纥/武/沃”等,因此孔子故里山东“曲阜”和山西“曲沃”就是 “九国”。可相比照的是《汉书·地理志》“张掖郡……昭武,莽曰渠武”[13]中的“渠武”,《唐书·西域传》推演说“世谓九姓,皆氏昭武”,既然“昭武/渠武”可以是“九姓”,为什么“曲阜/曲沃”就不能是“九国”呢?

西域“龟兹”,陇南“仇池”,甘肃“瞿靖”,浙江“诸暨”,四川藏区“卓克基”,乃至亚洲最东的“楚克奇”半岛,欧洲爱沙尼亚国的别名Чудь,都是“女直”,但是它们不在青、兖、徐、扬,因此本文不予讨论。



·“徐戎”就是女真

《尚书》说中原有“徐州/徐戎”,《竹书》说东北也有“徐夷”,《后汉书·东夷列传》转述了《竹书》的“徐偃王”故事:[14]

及武王灭纣,肃慎来献石砮楛矢。管蔡畔周,乃招诱夷狄,周公征之,遂定东夷。康王之时,肃慎复至。后徐夷僭号,乃率九夷以伐宗周,西至河上。穆王畏其方炽,乃分东方诸侯,命徐偃王主之。偃王处潢池东,地方五百里,行仁义,陆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穆王……乃使造父御以告楚,令伐徐……于是楚文王大举兵而灭之。

这故事是,周康王时东北肃慎还来朝贡,后来它的盟主地位被徐夷推翻,徐夷称霸东北后率九夷进犯中原,兵至黄河。穆王畏其势力方炽,割地求和。徐偃王占了潢池东五百里地方,却为君仁义,因此有三十六个中原部落朝贡他。后来穆王派造父传令楚文王逐灭了徐夷。

徐夷是肃慎的同类,又是九夷的统领,“徐”还是“女/九”的转声,因此它一定是女真的先世。女真两度征服中原建立了金朝和清朝,成了大器,它的祖先九夷/徐夷对中原的入侵却被人们遗忘了,华东的徐戎与东北的徐夷的联系,就更没有人去追究了,中原民族的女真祖源的一条重要线索就这样失落了。

·结束语

将“九/句/鬼/龟”等“见母字”读ju,是“九/女”同音和“九姓/ 女真”同质的结论的基石之一,这可能会在语言学层面遇到争论。藏语、缅甸语、广东话的“九”统统读gou,广东话在各类汉语方言中表现为更接近藏缅语,因此很多语言学家认为上古中原汉语的“九”也必须读gou,简言之“见母”是G而不是J。

语言学家们大都认为藏缅语是汉语的源头,但有语音记载的中古北方汉语与藏缅语有许多不同,与现代北方汉语却没有什么重大差异,因此汉藏缅语系理论必须解释这个现象,否则它自身就会发生断裂。上世纪的主流见解是,上古中原语言必须非常接近广东话,为此有人按广东话构拟了若干“北方汉语上古音”系统。他们的目标是被动的,方法则是臆想和虚构,因此结果都是无法实证的。

与此相反,女真、蒙古、突厥民族才是上古中原的主体居民,不是广东话,而是阿尔泰诸语曾经在中原占主导地位。北方汉语是在使用各种藏缅语的,如吴语、赣语、湘语、粤语、苗语的南方部落的迁入的影响下,在阿尔泰语言的底蕴上改造而成的一种藏缅式语言,离中原最近的吴语可能起过很大的作用。本文则是为这种历史的图景提供实证。

注释[1]《魏书》卷一百二,《西域传·康国》,页2281;
《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一下,《西域传下·康国》,页6243。
[2]伊本·胡尔达兹比赫《道里邦国志》,宋岘译注,北京,中华
书局,页34。
[3]上古华夏姓氏与戎狄族名的对照,可以用来归纳求证“有”的
这种读音。有熊、有莘、有侁,即“乌孙”;
有巢、有蟜、有穷,即“兀者”;
有扈、有虞、有黄,即“回纥”;
有殷、有偃,即“兀颜”。
[4]《史记》卷三,《殷本纪》,页106、页107,注二。
[5]《史记》卷三,《吴太伯世家》,页1445。
[6]希罗多德《历史》,中译本,北京,商务印书馆,第四章,第
二十一节。[7]宋和平《满语萨满神歌译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页245。
[8]《史记》卷三,《西南夷列传》,页2991;
《汉书》卷九十五,《西南夷传》,页3837;
《三国志·魏书》卷三十,附录《魏略·西戎传》,页859。
[9]唐德刚与朱学渊私人谈话。
[10]MarionKiteandRoyThomson,ConservationofLeatherand
RelatedMaterials,pp.174,177.
[11]《史记》卷一,《五帝本纪》,页10,注六。
[12]《汉书》卷二十八,《地理志上·东海郡》,页1588。
[13]《汉书》卷二十八,《地理志下·张掖郡》,页1613。
[14]《后汉书》卷八十五,《东夷列传》,页2808。

二○一一年三月二十一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