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15, 2011

汪成用:智者不孤独

(一)

  说起马思聪,立马想起的不是“思乡曲”,却是北京景山。

  儿时的情景如一张受了潮的水墨画,轮廓已然模糊。可唯有在景山少年宫友谊合唱团的那段日子相对清晰。也许,那是我在“狗都嫌”的年纪上唯一可受到表扬的环境。听我现在说话这动静大概很难令人相信,我那会儿居然有一付“金嗓子”,且不但五音齐全,七音也找对了地方。记得考友谊合唱团时,半曲唱毕,钟维国老师已含笑点头。我随即被分配唱“B1”声部。钟老师是个训练儿童合唱的高手。虽童声无法按成人那样分“女高﹑女中﹑男高﹑男低”,却效法分成了“A1﹑A2﹑B1﹑B2” 四部。“B1”相当于成人合唱团的男高,正和我意。

  从唱“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1]起,我尝到了唱“B1”的甜头。长大后上了音乐学院才知道,男高音往往是混声合唱中最有油水的声部。它有时与女高音同唱主旋律,有时则冒出几句漂亮的付旋律,飘逸似彩虹,潇洒如流云。“队歌”的第二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便是如此一例,唱得我得意非凡,下巴随“先锋感”翘起。

  每星期一次的合唱团活动雷打不动。从学校出发,乘四分钱的无轨电车,囊中羞涩时亦可步行,便来到景山公园。伙伴们鱼贯而入,一路嘻笑撕打,绕着煤山山脚跑进宫里去练歌。途中每每路经那棵木栏杆围着的“罪槐”,遂几分肃然起敬,几分肉跳心惊。耳边似响起李自成兵临城下时杀声震天,猛见得崇祯披头散发吊在那树上摇来晃去……。可李自成到手的皇位还没坐热就被赶出了京城,显然没顾得上狠抓意识形态。那会儿的孩子说不出几个古代先哲,可侃起农民起义的领袖却倒背如流。二百年后又一轮回。洪秀全半壁江山到手就自封“天王”,招佳丽三千终日荒淫。据传他曾选几百男童入宫,净身之后作各阶层的管理干部。宫内除了他几无完整男人,以保和谐社会。又是百年。毛泽东比洪秀全高明百倍,洗脑术将亿万孩童一网打尽。作为“中国少年先锋队”的歌手,童男童女们高唱着“跟着毛泽东”,欢蹦乱跳地入宫被“净魂”。呜呼﹗这一代可还剩下个把完整的“人”﹖

  据说洪秀全的净身师多为江湖郎中,不是阉得不够就是阉死了人,活下来的合格干部所剩无几。文革前的“净魂师”远不够老练,时常会犯些低级错误。钟老师在如烟的红歌中居然藏进几首西方古典歌曲教我们来唱。韦伯的“猎人之歌”就是我在友谊合唱团时学会的曲目。仅此“阉得不够”之罪,便足以使钟老师后来吃尽了苦头。

(二)

  说起“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立马想起的不是北京景山,却是马思聪。




  其实在我当时的年龄上,在乎的本不是唱的歌由谁作曲,而是“B1”声部有没有令我翘下巴的旋律。更是老师的好评,同伴的赞许,还有女孩子丢来的白眼和不屑一顾的撇嘴。之所以对马思聪印象如此之深,皆因在印成铅字的作曲家中,他是那会儿我见过的唯一一人。

  有一年合唱团去广播电台录制“队歌”。在隔音玻璃那头的控制室内,坐着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他身穿一件广东那一带人常穿的“香云衫”,弧形玻璃后的那张脸有点变形。后来录音莫名其妙地中断,钟老师宣布原地休息。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录,却传来了令人沮丧的消息﹕只录齐唱不录合唱。事后听说,马思聪与领导干部在 “阉法”上发生了争执。马思聪要求录四声部合唱,领导却认为合唱是各唱各的调,如何听得清楚﹖此歌的词作者郭沫若当然不屑露面,就是露面也无济于事。这个堪称中国现代的“净魂大师”,早就“自宫”得干干净净。一场秀才与兵的遭遇战,马思聪败下阵来,跟着倒霉的是我们“B1”声部。以后每当在收音机里听到此歌我便忿忿不平﹕合唱版本比这好听多了﹗

  晨雾终散留不住,“金嗓子”的风光转眼即逝。当喉头感到有点怪怪的不自在,我的友谊合唱团生涯便走到了头儿。马思聪,也随之悄悄地退出了我残缺的童年。

(三)

  马思聪仓惶出逃。傅聪衣锦还乡。

  这一出一进并非发生在同一年代,却几乎在同一年代进入了我的视野。

  我对“马思聪出逃”这一重大事件的获悉晚了几乎近十年。这怪不得我孤陋寡闻。1967年初的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当马思聪夹着仅有的财产,一把小提琴,混在偷渡客中携家室冒死渡海投奔香港时,我关注的是妈妈被红卫兵剃的“阴阳头”上是否长齐了新发,爸爸是否从遥远的边陲捎回了只言词组。那年头,上到国家主席下到我爸我妈,人人朝不保夕,跑了个作曲的与我有何相干﹖等进入音乐学院后再次搜寻这个以彩虹流云让我“先锋”了一回的马思聪时,才得知他已由中国音乐界的巨匠变成了“阶级敌人”。

  论年龄,傅聪可算马思聪的学生。在使傅聪一举成名的1955年国际肖邦钢琴比赛上,马思聪已是评委。两代音乐家共有个精彩的名字,他们是“智者”,名如其人。傅聪于1958年底因父亲傅雷[2]被党的“左脸”批判而出逃英国。想不到老师步学生后尘,八年后“叛国投敌”去了美国。曾几何时,国人勒紧裤带“超英赶美”,你们岂不是蓄意伤害中国人民的感情﹖傅聪由党的“右脸”于1979年恩准回国时,马思聪仍在海外飘零。干什么都有个先来后到,先跑的先回来,倒也说得过去。

  对傅聪的出逃,我同样是孤陋寡闻。不同的是,对我来说,他还没来得及成为阶下囚,便已当上了座上宾。可惜傅雷夫妇已在文革中被“林彪四人帮”迫害至死,没等上见儿子一面。衣锦还乡之际,傅聪将父亲多年来的书信整理出版。“傅雷家书”以其宏大的抒情更使“傅聪热”加温。那个时代音乐学院的学生以熟读“傅雷家书” 为一种深沉的时髦——,即爱党,又爱艺术。



  无论说“傅聪认识我”或“我认识傅聪”都言过其实。尽管在一个朋友家里见了他一面,可我一定像个小学徒见大师,连贯的话也说不了几句。紧张中却没忘请他在 “傅雷家书”上签名,使我特有的“时髦”即有了真传又有了底蕴。如今此书早不知去向,丢的不仅是书,还是对“家书”解读的特权。几天后,傅聪在上海音乐学院公开教学,校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教学结束后一群群人意犹未尽,站在音乐厅门口兴奋地高谈阔论。有人说,傅聪弹出的“降A”与“升G”听起来大不一样[3]。有人说,傅聪就是弹错了音也错得漂亮……。

  那是个把我这个“北大荒人”冻得发抖的上海隆冬,我卷缩在被窝里挑灯夜读“傅雷家书”。鲜活的感情挤压了思考的空间。可感情沉淀之后,理智便死灰复燃﹕叛逃无疑是反党,而家书对党的忠诚岂不无情否定了叛逃的理由﹖叛者苦恋着叛的对象,所幸投靠的“敌国”保障了叛者即“爱”又“叛”的权力。这一别扭的逻辑让人越想越胡涂。当脑子如一锅浆糊时,本能的生理反应就是“深沉”。于是,我重新投入到原始的感情中去。纠缠于思考与抒情之间,我像一个被逼向墙角的桥牌手把手中的几张纸牌捻来捻去——,党﹑领袖﹑政府﹑疆土﹑民族……。一个最聪慧的社会群体啊﹗智者们,你们几十年来虽被打断了脊梁却仍倾满腔热血挚爱的那个对象究竟是什么﹖绝望中桥牌手丧失理智地发作,索性把几张牌一股脑儿塞进了嘴里。嚼烂之后“啪”的一口吐出,于是我心安理得地相信,这难以言表的浆状物就是当代文人全部爱的归宿。

  他们称其为“祖国”。

(四)

  “傅聪旋风”刚刚吹痒了上海滩文化青年的心,紧接着,不速之客钢琴家阿什肯纳齐 [4]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撞进了上海音乐学院。无论中国的“二聪”是欣慰还是尴尬,阿什肯纳齐的出现婉转地暗示了国人﹕中国音乐家的叛逃竟意外地与国际接了轨。

  当时的我虽听说阿什肯纳齐很有名,但想不到他竟有名得让李教授大惊失色。那是一个仲夏的午后。李教授路经学校的音乐厅时,忽听得从虚掩的门后传来一阵不凡的钢琴声。他不觉驻足。透过门缝,李教授看见了惊人的一幕﹕一个西方人在没有空调没开风扇的闷罐子般的音乐厅里,光着膀子挥汗弹琴,身上湿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再定睛一看,李教授呆了。——阿什肯纳齐﹗他没敢破门而入,却调头朝党委办公室奔去。不知所措时当然应该“依靠组织”。顾不上向路遇的莫名其妙者解释,他三步并两步跑上楼梯,气喘吁吁地喃喃自语﹕阿什肯纳齐来了﹗阿什肯纳齐来了﹗……



  1979年,阿什肯纳齐随英国BBC电台来上海拍电影。据说他来得很低调,中国音乐界对此竟一无所知。那天BBC一行来到音乐学院,他便一个人闲逛进了音乐厅。看见台上摆着一架“斯坦威”演奏琴,他一下子来了琴瘾,于是便出现了让李教授惊吓的场景。这一天下掉下来的“活宝”使音乐学院兴奋得乱了方寸。经协商,阿什肯纳齐终于同意举行一场“内部独奏音乐会”。虽是“内部”,但仍走漏了风声,音乐学院再次迎来了水泄不通。有幸求得一票,我目瞪口呆头重脚轻,像喝醉了酒。对这场音乐会,我只能用一句话来总结——,“内部”之前,我压根儿不知道钢琴是啥玩艺儿。

  这是一次难得的历史巧合。要知道,阿什肯纳齐与傅聪曾短兵相接,或称同台献艺。他俩在同一国际比赛中脱颖而出,阿什肯纳齐获第二,傅聪第三。可据说有些评委因坚持认为阿什肯纳齐应获第一而拒绝签字。至于马思聪是否签了字并不重要,也无从考证。重要的是,傅聪出逃几年之后,阿什肯纳齐也逃离了苏联,先旅居英国,后入冰岛籍。获得了精神的自由,阿什肯纳齐在世界乐坛如鱼得水。惊现上海时,正值他处于琴艺的颠峰状态。

  也许,冷战中的苏联毕竟有别于“新中国”,阿什肯纳齐就是跑,身段也比傅聪从容,或许称“出走”较为准确。既敢出走,何惧我行我素﹖他没像傅聪那样在“敌国” 自我约法三章﹕不入外籍,不去台湾,不说不做任何有损“祖国”的言行。大概因头脑过于简单,阿什肯纳齐言必所思口无遮拦,常常把前者既“叛”又“爱”的那团湿乎乎的浆状物不当回事儿。他痛斥苏共的洗脑术灭绝人性,并为萧斯塔科维奇 [5]口述的揭露文化专制的“见证”一书写序。他尤其赞扬为反抗共产极权而流亡的索尔仁尼琴,称其为正直的知识分子的代表。如此离心离德,量他也拿不出一迭将 “党”与“艺术”同歌共泣的书信,以出版“阿什肯纳齐家书”。我想,此乃苏联一代青年远不如我们“深沉”的原因。

  “不速之客”不仅闯入了音乐学院,也松动了我的封闭世界。他使我懂得了什么是钢琴,什么是音乐。更重要的是,他给了我一个精神启蒙的切入点。撕开铁幕的一角,一个二十世纪思想者集体叛逆的宏伟画卷渐渐在眼前展现……

(五)

  听母亲说,我在别的孩子还不会说话的年龄就会唱歌。天下当妈的个个说自己的孩子是天才。其实,那歌唱得一定和哭差不多。不过,我之所以喜欢音乐,很可能要归于幼儿混沌中的耳濡目染。至今仍依稀记得,躺在疲倦的灯光下,迷迷糊糊地听母亲的歌声渐渐远去﹕“苏武牧羊北海边。雪地又冰天,羁留十九年……”

  “苏武”伴我长大,转眼到了“狗都嫌”的年纪。那么大小的孩子多不可理喻。挺好的歌,一到我们嘴里就变味儿。去合唱团时,伙伴们常推推搡搡绕着山脚边跑边吼﹕ “苏武老头卖豆腐。买卖赔了本儿,回家打媳妇……”

  1985年,当马思聪在美国费城的寓所里接到“为中央音乐学院前院长马思聪彻底平反的通知”时,不由得仰天长叹﹕“苏武牧羊十九年哪﹗”

  可马思聪毕竟不是苏武。苏被流放。马为逃亡。流放,是被动承受政权对你的惩罚。逃亡,是主动对抗政权对你的迫害。令人费解的是,何为“平反”﹖“平反”不是认错,更非道歉,却是迫害者给被迫害者的赏赐和感激涕零的机会,随手往伤口上再撒点盐。以高尚体验疼痛便产生了“文学”。“傅聪旋风”恰为萌动的“伤痕文学”推波助澜。被“平”了“反”的逃亡者百感交集回到了逃亡的起点。故友热泪盈眶,亲人抱头痛哭。昔日“左脸”政策失误既往不咎,如今“右脸”英明伟大交口赞颂。

  牧羊也罢,卖豆腐也罢,苏武被流放至北海,即今日的贝加尔湖,苦熬了十九年。那深不可测的“西伯利亚的蓝眼睛”镶嵌在现俄罗斯前苏联的疆域。那里,正是阿什肯纳齐及其前辈的摇篮与故地。

  古代的铁血,现代的杀戮。冰天雪地之中,他们握手弹冠。

  历史,在这里交接。

(六)

  如论资排辈,阿什肯纳齐只能算是个流亡“新秀”。苏联音乐家的叛逃几乎与“苏维埃”同时诞生。

  说横跨欧亚的俄罗斯是个艺术的“情种”也许并不过份。这块长出了柴可夫斯基与李姆斯基柯萨科夫的土地简直像部机器一样,批量生产着世界上最优秀的作曲人才。而“十月革命”则是流水在线的另一部机器,专门经营“人才出口”。我所知的俄国作曲家在革命时期大致可分三类﹕萧斯塔科维奇等“新苏联”作曲家均与我唱 “队歌”时的年龄相仿,显然不具“跑”的意识和体能。而萧斯塔科维奇的老师, “俄国的莫扎特”格拉祖诺夫从1917年起,撇下未完成的第九交响曲就此封笔,一个音不写,直到也加入了“跑”的行列。剩下的,则“三十六计走为上”,纷纷像躲避瘟疫样地逃离了俄国。



  最有理由逃跑的,当推贵族出身生活富足的拉赫玛尼诺夫[6]。按照中国文革的标准,他铁定是个地道的“狗崽子”。他像一只地震前坐卧不安的老鼠,早在“冬宫”炮响之前就预感不妙。对他来说,失去随心所欲的创作比失去地产更糟。在亲自指挥了自己作曲的阴森的“死亡岛”后,便趁出国演出之机逃离了风雨飘摇的圣彼得堡。他跑得很狼狈,携全家四口坐着雪橇仅带了几份乐谱直奔赫尔辛基,从此一去不返。

  另一个年轻的普罗科菲耶夫[7]正在为创业奋斗。他呕心沥血创作的第一部歌剧“赌徒”原本定于1917年首演,却因革命中的政局动荡而泡汤。这是个不详的预兆,暗示了普罗科菲耶夫如赌博样的人生。他不顾一个布尔什维克对他的警告,“若敢去美国则另当别论”,于1918年孤注一掷越海西行。他的倒霉几乎 与作曲一样出名,又一部歌剧“三个桔子的爱情”因编导突然意外死亡,在美国的首演被迫取消。然后他灰溜溜地去了巴黎。

  与前两者相比,斯特拉文斯基[8]较为幸运。他随和豁达,放荡不羁,对新作曲法充满了兴趣与敏锐。1917年之前,他已有三部舞剧在西方出名,只是其中的“春之祭” 出名得很不光彩。由于手法过于现代,从巴松演奏的第一句开始,愤怒的观众就开始起哄。抗议声愈演愈烈以至演员听不见音乐,导演祇得站在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对着台上高喊“一二三四”。这一艰难的演出没持续多久,斯特拉文斯基便从后门溜走以躲避清算。如普罗科菲耶夫的“赌徒”,“春之祭”似乎预示了斯特拉文斯基动荡的一生与俄国随之而来的骚乱。“十月革命”时他已在瑞士居留,本来并没打算长驻。他因此“跑”得十分轻松,只需原地不动。

  假如他们留在了苏联,谁知道能否在清洗与整肃中劫后余生﹖

  他们失去了“祖国”。世界获得了财富。

(七)

  没跑的想跑,跑了的想回来。叛逃也似“围城”。

  傅聪回国的意义远不止衣锦还乡,它开创了现代中国一个用不着“叛国”就能“投敌” 的时代。在他回国的当年,中国送出了文革后第一批留学生,以后便络绎不绝,其中的大部份如今已在“敌国”安居乐业。

  历史简直荒唐到捉弄人的地步。记得儿时唱得最解气的一首歌谣如是说,“一二三四五,山里有老虎。老虎不吃人,专吃杜鲁门”。谁能料到,马思聪尚未“平反”,恨不得吃了杜鲁门的一伙便大摇大摆地来到了杜鲁门的国度﹖

  虽同在“敌国”,“叛”与未“叛”的显然心境不同。留学生踌躇满志,马思聪郁郁寡欢。“当那杜鹃啼遍,声声添乡怨”。他写于1937年的“思乡曲”神奇地暗示了作曲家后半生的离乡背井,与“赌徒”与“春之祭”异曲同工。他深居简出,将全部的寄托注入作曲。可唯有几次去台湾的访问演出,让他找回了点名作曲家的感觉。想当初是国人皆知的音乐泰斗,“南有贺录汀,北有马思聪”。想不到投身革命几十年,如今却到了流落他乡的地步。

  倘若能以当初在电台唱“队歌”时与其“一面之交”和他说上话,我定要对他说,贺录汀之爱女在文革中惨死,相比之下,你马思聪至少保住了女儿。

  “泰斗”失去了光环。妻女获得了安宁。



(八)

  脚跟未稳的苏共当局起初对叛逃风潮颇为迟钝,远不及中共对马思聪的逃跑反应得雷厉风行。东窗事发仅三月有余,公安部已组成了“项目组”风声鹤唳抓捕“同犯”。而苏共在斯大林于1928年全面掌权后,才回过头来收拾那些高兴得过早的“叛国” 文人。先是他们的作品全面被禁,然后苏共便开动宣传机器口诛笔伐,向西方“腐朽”的艺术全面宣战。

  面对“没落的资产阶级”﹑“形式主义”﹑“帝国主义走狗”等罪名的指控与批判,三个叛者在这场“音乐冷战”中表现各异。

  拉赫玛尼诺夫对苏共的回答,是病入膏肓的思乡与刻骨铭心的忧郁。他之所以被称为 “二十世纪最后的浪漫主义”,恐怕并不是因为他的理念,而是他的天性。天生多愁善感,悲伤与苦闷总与他如影随形。假如他凑巧听了马思聪的“思乡曲”,恐怕就是踏破铁鞋也要寻马为知己。他的音乐似病态西施样美得苦涩,且婆婆妈妈迭迭不休。眼见得充血的旋律就要山穷水尽,一转脸,又藕断丝连地被推向又一层次的宣泄,让人琢磨不透是高潮还是前戏。那惊人的作曲技巧来自他释放痛苦时波浪般的冲动。乐起乐落,他两眼通红。



  而斯特拉文斯基几乎在任何方面皆与拉赫玛尼诺夫唱反调。在苏联当局对他的攻击谩骂中,你似乎听得见他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去你的﹗谁吃你这一套﹗”。他热衷于试验各种新奇的作曲技法,一会儿一个流派,一会儿一个“主义”。与拉赫玛尼诺夫的“浪漫主义”相对,他开创的“新古典主义”偏爱冷漠而具“骨感” 的管乐,讨厌“肉感”的弦乐缠绵地演奏冗长的旋律,而这正是拉赫玛尼诺夫的拿手好戏。他三十年代入了法国籍,四十年代又入美国籍,不像拉赫玛尼诺夫虽半生在美国居留,直到临死前的两个月才不情愿地作了美国人。当1957年苏联的加加林驾航天飞船上天,一个餐馆侍者讨好似地问斯特拉文斯基是否为你的“祖国”骄傲﹖不料他勃然大怒﹕“为什么苏联做得到而美国不做﹖﹗”

  这两个同根异果的“俄国佬”针锋相对地在相斥中互补。一个是俄罗斯的血肉,一个是俄罗斯的筋骨。一个把俄罗斯诠释成多情,一个把俄罗斯演绎为冷静。一个把俄罗斯当作生根的土壤难舍难分,一个把俄罗斯视为弥散的空气若即若离。

  至于普罗科菲耶夫在冷战中的角色,则是另一个痛苦的话题。尽管巴黎给了他作为世界一流作曲家的脊柱,可他就是无法摆脱那团挥之不去的湿乎乎的浆状物。如被哈姆雷特的幽灵缠身,他玩弄着掌心的两粒骰子,盘算着又一场决定命运的豪赌……

(九)

  一个冬日的早晨,我坐在“世界日报”在北美创刊时期的资深记者李勇在纽约的书房里,与年逾古稀的李先生畅谈。此刻,窗外正是大雪纷飞。

  让我兴奋的是,李先生是个先后采访过“二聪”的难得的人。仅此,就足以超越“下雪天留客”的理由。

  对马思聪的“平反”之所以拖泥带水,皆因他缺乏明智的“约法三章”。傅聪不犯的错误他几乎全犯,能给他一纸“平反”实在已算“宽大处理”。他的“重大错误” 之一是在海外控诉文化革命。李勇采访他后写下的专访一发表,马思聪便麻烦缠身。可他不思悔改,并向李勇表明,你写的全部是事实,文章代表了我的观点。相比之下,傅聪的立场则明确又坚定。1973年他出访演出路经香港,李勇率一组记者登门采访。也许是嗅出了“境外敌对势力”的气味,采访伊始,傅聪便起身声明﹕“不管怎么说,我就是热爱毛主席﹗”李勇当即告辞。

  可以理解,游荡于距“祖国”门坎半步之遥,“热爱毛主席”的宣称不过是为日后回国的前瞻性表态与敲门砖而已。对比普罗科菲耶夫为回国所付的天价,傅聪的付出实在不足挂齿。



  令我大惑不解,普罗科菲耶夫怎么会选择一个不能再坏的时刻回苏联。正值三十年代苏联文化的冰冻期,斯大林亲自发动的对萧斯塔科维奇的批判刚落幕,普罗科菲耶夫就离开了巴黎打道回府。即便他未曾与苏共作过什么交易,杀鸡儆猴的把戏已足以迫他自律。整肃后的萧斯塔科维奇擦去了冷汗着手创作“第五交响曲”以示“接受党与群众的批评”。普罗科菲耶夫也匆忙效法,但他却比前者愚蠢得多,百口难辩的“十月革命大合唱”与为斯大林祝寿的“祝酒歌”为他留下了难堪的败笔——

  “……您的思想就是我们的思想。啊﹗斯大林﹗……”

  作为世界闻名的作曲家,普罗科菲耶夫的荒腔走板成了音乐史上引人注目的话题。尽管学术上可见仁见智,可一个浅显的常理实犯不着史学家讨论﹕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如果视人格独立与精神自由至高无上,只要逼你出逃的政权还在,你就最好流亡海外,除非愿以一纸浮士德契约抵押灵魂。我想,这就是思乡至死的拉赫玛尼诺夫的痛苦选择与唯一归宿。

  至于对马思聪,公开的说法是,还没来得及回国就不幸过世。据说他被“平反”后就一直在做回国的准备,可准备了两年仍不见动静。期间他还携妻子遨游了欧洲数国。起码他没有归心似箭。官方版本的马思聪“心系祖国”,可他多次向李勇表达了对逼他出逃的政权深恶痛绝。也许,十九年的精神苦役使“苏武”陷入了“热爱”困惑。一个真实的马思聪在“代价”与“回归”间苦苦权衡……。

  “智者孤独”。马思聪似在徘徊中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两年。

  一次遗憾的手术使他在缺憾中长眠。他的辞世使“回国”只能成为局外人一厢情愿的 “假如”,他总算艰难地守住了良知的底线。但愿弥留之际的马思聪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对半辈子的“革命”生涯有所反思。

  拉赫玛尼诺夫客死他乡终未归。而斯特拉文斯基于1962年以八十岁的高龄访问了离别五十年的苏联。不知他是否也为回国付出了代价,可用萧斯塔科维奇的话说,那些骂他是“帝国主义走狗”的家伙现在却伸出手来笑脸相迎,而斯特拉文斯基则迫使这些伪君子握他的拐杖。他至少没有丧失尊严。尽管赫鲁晓夫一再希望他回苏联定居,他却始终“不识抬举”。斯特拉文斯基于1971年在洛杉矶辞世。根据生前的遗愿,他被送往威尼斯附近的一个小岛,与这个“泡在水里的辉煌”日月共存。只要有空气就有俄罗斯。他带着俄罗斯翻山越海,不在乎落叶归根。他的身边埋葬着他的终生朋友与合作伙伴,俄罗斯芭蕾舞剧院的创始人,似乎是对年轻时引发的“春之祭”骚乱作个幽默的回顾。

  他属于俄罗斯,更属于全世界。

  窗外的鹅毛大雪没有一点停的意思,我祇得起身告辞。送我出门的除了李勇,还有 “智者”的回声。可悲的是,我们其实并不是在谈历史,而是谈现实。即便是对普罗科菲耶夫,“祝酒歌”也并非悲剧的结局,只是开端。

(十)

  如果说,“祝酒歌”的作者与被祝者同归于尽是上帝对软弱者的惩罚[9],那么“永远跟着毛泽东”的“队歌”作者被“毛主义”逼上梁山则是历史对效忠者的嘲弄。只是俄国的叛者多数与“布尔什维克”格格不入,而中国的叛者不少与共产政权相濡以沫。前者以流亡追寻自由,后者以逃亡躲避灾祸。从这个意义上说,前者的流亡是顺理成章的自然,后者的逃亡是阴差阳错的误会。

  顺便一提,马斯聪的“队歌”于1978年被“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取代,后者荣升为法定的“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其实,这两首歌本大同小异,如同一“宫刑” 中的左右两刀。若非“败者为寇”的棋局,实不必偷梁换柱。时代的年轮古板地重复着我的少年宫经历。虽弧形玻璃的后面换了张脸,可煤山还是那座煤山,“罪槐” 还是那棵“罪槐”,童男童女们仍在红墙之内飞檐之下的宫里唱着万变不离其宗的红歌“净魂”。听说钟老师在文革中被批被斗,后来便断了消息。倘若他能躲过一劫,如今已是八﹑九十岁的髦耋老人。尽管他为党的“净魂事业”鞍前马后,哪怕他只教了我一首“猎人之歌”,我也要对他由衷感谢。

  中国的儒仕千百年来与政权苦苦周旋,真可谓千姿百态。从流放到逃亡,他们逐渐由被迫到主动,但鲜有人突破“逃跑”与“躲避”的局限。而苏联文化的精髓在于思想者追求自由的集体流亡。若无叛逆者以独立人格的创造,二十世纪的文化史就不完整。

  逃亡并非流亡。前者是避难,后者是抗争。前者是形态,后者是精神。逃亡若是圈状轮回,流亡便是线性过程。有的人或一时逃亡,或一世逃亡,但从未进入流亡。有的人从未逃亡,但毕生在本土流亡,如一辈子带着面具的萧斯塔科维奇。有的人在逃亡流亡间变脸,游走西方世界时扮流亡之悲情状,与其所“叛”之党国作交易时则作逃亡之乞怜相。有的人从逃亡出发,以流亡告终。虽义无反顾,但始终在过程中艰难拔步。也有人奋力走出了流亡的隧道,最终获得了自由的天空。他们告别了四海漂泊的失落,摆脱了魂牵梦绕的乡愁,以超然的时空观使要挟利诱失去了筹码。他们以个人的价值与尊严丰满了民族的羽翼,把人类文明的精神境界提升。

  他们 ,才是真正的智者。

  智者不孤独。


  二○一一年十二月
  芝加哥
[注]

[1]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 马思聪曲,郭沫若词。前身为“中国少年儿童队队歌”,1953年后改为“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歌词大意为﹕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
  我们向前
  我们向前
  永远跟着毛泽东

[2]傅雷﹕中国著名翻译家,译有诸多世界文学著作。1957年“反右”中被打成“右派”。文革中饱受迫害,于1966年与妻子双双在家中自尽。

[3]在钢琴上升G与降A为同一黑键。

[4]阿什肯纳齐(Vladimir Ashkenazy)﹕当代世界著名钢琴家﹑指挥家。生于前苏联,后入冰岛籍。现任澳大利亚悉尼交响乐团艺术总监。

[5]萧斯塔科维奇(Dmitri Shostakovich)﹕前苏联作曲家,极少数毕生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却在世界享有盛名的作曲家之一。死后在西方发表的“见证”一书披露了他生前对文化专制的痛恨。但对此书内容的可靠性目前仍有争论。

[6]拉赫玛尼诺夫(Sergei Rachmaninoff)﹕俄国作曲家﹑钢琴家,被称为音乐史上“最后的浪漫主义”。所作第二钢琴协奏曲为其风格的代表作。后半生定居美国。

[7]普罗科菲耶夫(Sergei Prokofiev)﹕前苏联作曲家。早年流亡美国﹑法国,三十年代回苏联定居。作品在世界乐坛上具有较强的影响力。

[8]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俄国作曲家,“十月革命”前离开俄国,随后一直在西方生活。“新古典主义”的创始人之一,对世界音乐文化有重要贡献,并被萧斯塔科维奇称为本世纪唯一可称“伟大”的作曲家。

[9]普罗科菲耶夫与斯大林死于同年同月同日,仅相差一小时左右。


照片说明﹕

(1) 马思聪
(2)少年宫友谊合唱团
(3) 傅雷家书
(4) 阿什肯纳齐
(5) 拉赫玛尼诺夫
(6) 马思聪与家人在美国
(7)斯特拉文斯基
(8)普罗科菲耶夫

Tuesday, December 6, 2011

远近: 亨利•卢斯——“时代之父”及他的“美国世纪”



亨利•鲁滨逊•卢斯(Henry Robinson Luce,1898-1967,又译为 亨利•鲁滨逊•路思义)1898年4月3日出生于中国山东省蓬莱市,传教士之子,中国长大,毕业于耶鲁大学,先后创办了《时代周刊》 (TIME)、《财富》 (FORTUNE),《生活》 (LIFE),与《运动画刊》(SPORTS ILLUSTRATOR) 四大杂志,被称为“时代之父”,超过1/4的美国人阅读他的出版物,是近代美国最大、最有声望的杂志出版家。他的关于新闻报道的思想理念在美国及世界历史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许多人认为卢斯巧妙且成功地将他的美国价值观(资本主义和民主制度)及基督教伦理融入他的事业。卢斯是美国最有影响力的国际主义的倡导者之一,主张由美国领导和改造世界。卢斯对中国充满感情,围绕他的几件有争议的事件多与中国有关。

童年及青年

亨利•卢斯出生于中国山东省蓬莱市,父亲亨利•温特斯•卢斯(Henry Winters Luce,又译为 亨利•温特斯•路思义)是北美长老会传教士,后来先后出任齐鲁大学与燕京大学的副校长(校长是司徒雷登);母亲伊丽莎白(Elizabeth Middleton)。老卢斯在耶鲁大学读书期间,决定将来去海外做传教士。耶鲁毕业后,老卢斯又去普林斯顿大学学习神学, 相遇伊丽莎白, 并结婚。婚后,夫妻来到中国山东。 小卢斯是家中的长子, 他还有三个年龄相近的妹妹,全部出生于中国。老卢斯有语言天赋,去中国后很快学会了中文;伊丽莎白花了三年尽了很大努力但却学不会中文,据说这可能和她的先天听力弱 有关。 于是,伊丽莎白便承担起全部家庭事务。少年卢斯很聪明,也是家中的宠儿。1905年,父亲为了筹款支持山东基督教大学(齐鲁大学的前身),7岁的卢斯第一次随父亲访问美国,停留了大约一年。 在芝加哥,富人遗孀 南蒂.麦考密克(Nettie McCormick), 对年幼卢斯印象深刻,希望能收养并在美国抚养教育卢斯,被卢斯父亲拒绝。但南蒂.麦考密克仍然决定支持卢斯今后的教育费用。 在美国期间,卢斯生病。医生决定手术采取他的扁桃体,由于麻醉太早失去效果,手术进展不顺,手术后他得了结巴,他的性格也变得内向。10岁时,卢斯被送往中国内地会在山东省海滨城市烟台设立的寄宿学校。频繁的书信成了他和父母的主要交流工具。他在信中说,他讨厌学校,他非常的寂寞,学校生活像酷刑。 在此期间,他变得非常宗教, 11岁时他写道:“我觉得,我作为神的捡选之一,神肯定是在我身边”。后来,在山东的寄宿学校,卢斯和一个英国男孩成为好朋友。两个男孩决定开始自己的报纸。他自豪地写信给他的父母说:“我是主编”,报纸包括学校新闻,小说和诗歌,卢斯写社论和主要的文章。

1912年,中国的的政治局势变得动荡,卢斯被父母 送到英格兰学校学习一年。 1913年,卢斯15岁,他得到奖学金,开始了他的美国教育学习,学校是位于康涅狄格州的著名的寄宿学校 -霍奇基斯(Hotchkiss School )。 在学校,他的同学大多是富家子弟,卢斯对体育不感兴趣,不懂俚语。作为接受奖学金的条件,他必须做一些清洁工作。 因他的机灵及异域旅行探险的经历,卢斯逐渐地赢得其他男孩的尊重。他交了多个朋友,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朋友是,布瑞-海登 (Briton Hadden),来自纽约的银行家的儿子,二人后来成了创业伙伴。 卢斯 和海登二人的性格几乎是完全相反的二及。卢斯:严肃,勤奋好学,内向;海登:爱社交,性急,外向。高中毕业时,卢斯是班级学业第一,海登是班级演说家(class orator), 二人都去了耶鲁。在耶鲁,二人几乎重演了高中的故事。他们的同学,德怀特-麦克唐纳(dwight macdonald),未来的知名作家,评论家, 用了一系列对比词来描述二人: “卢斯/海登: 道德/不道德, 虔诚/世俗, 专注/不务正业, 资产阶级/波西米亚风格,忧郁/欢乐, 可靠/莫测, 慢/快,驯服/野性, 高效/辉煌, 体面/迷人, 天真/愤世嫉俗, 清教徒/享乐主义”。二人在耶鲁成为骷髅会成员。毕业时,卢斯学业是耶鲁当时有记录来第一,海登是学校报纸的董事长(board chairman),分别被同学选为最聪明的人 和最可能成功的人。

改变世界的出版家

他们耶鲁毕业时,正逢第一次世界大战。 那年夏天,他们应征入伍,任务是 帮助训练新兵及预备兵,二人对新兵的知识缺乏震惊。卢斯和海登认为,生动,有趣,和翔实的新闻杂志,可以使人们成为更好的公民。一个办杂志的主意.就这样开始酝酿了,后来这杂志在美国家喻户晓,并举世闻名。

战后,卢斯在多家新闻机构工作, 时间都不长, 最短的仅6周。1922年卢斯和海登又到一起,开始准备《时代周刊》的创刊。他们对杂志的目标,内容和风格上意见一致。目标是让普通的越来越忙的中产阶级得到精简和权威的资讯。内容分为22类, 包括新闻, 工商,宗教,医学,科技,等。风格上强调权威和时尚。卢斯和海登反复练习, 将一周的新闻浓缩为一小时的阅读量。他们从其他报纸和杂志中获得资讯,再以权威,精简 和时尚的风格写出来。 虽然他们对新闻报道,编辑和发行没有经验,但他们并不在意。他们认为读者需要的是对新闻的权威解释,他们可以满足。卢斯和海登用他们精心编制的模拟杂志, 从耶鲁同学及其父母处凑到82000美元。他们在曼哈顿租了廉价办公室,雇了一个帮手。 1923年3月 3日,《时代周刊》首期发行, 共卖了8600本,当年二人都是25岁。因二人都想做编辑, 但其中一人必须做发行,他们决定轮流。第一年,海登是编辑,卢斯做发行。第二年,海登做发行,却不成功, 故前三年都是卢斯做发行,海登是主编辑。《时代周刊》前三年,其文章基本上是海登的风格:活泼,娱乐,嘲讽,明快。到1927年,首次盈利。1929年,海登突然因血液感染去世。 卢斯从此全面掌管周刊的编辑和发行,其风格也转为卢斯的特色:有明确的道德标准和目标指向。周刊也有了自己的专职记者,其中包括一些明星记者和作家。

1929年底,亨利•卢斯决定创办《财富》杂志。 因有《时代》成功的基础,卢斯从一开始就聘用最具才华的人才,包括作家,编辑,摄影师,其中有多位耶鲁和霍奇基斯的校友。 当时1929年10月股市崩溃,经济大萧条,所有人都怀疑卢斯的决定。 但卢斯充满信心,他将《财富》杂志定位为一本严肃的面向工商人士的读物, 但绝不迎合读者。卢斯对资本主义入迷,但同时谴责商人的唯利是图, 坚持商人需要救赎。1930年2月,《财富》首次发行,使用当时最好的纸张和印刷,插入很多照片和图表,定价一元,当时一般的杂志仅5分。在经济大萧条的背景下,《财富》很快获得巨大成功。1933年,《财富》 的多项调查性新闻引起轰动, 包括暴露大企业压榨工人,美国政府超控中美州政府。

1936年卢斯创办《生活》画报,首期销量就超过380,000份,四个月后销量超过一百万份,其顶峰销量超过一千伍百万份(1952年)。1952年和1954年又创办了House & Home和《运动画刊》。他还出版广播和电影方面的The March of Time。到1960年代中叶,时代公司是世界上最大、最有声望的杂志出版商。

虽然《时代周刊》自称客观公正,会报道对立双方的观点,但同时清楚地表明或暗示哪一方的观点是正确的。为止,卢斯辩护道: “告诉我一个人声称他完全客观,我会告诉你一个人处于幻想错觉之中” "show me a man who claims he's completely objective, and I'll show you a man with illusions"

随着他的读者数量增加,他的政治影响也增加。当卢斯说话时,公众和政治家格外关注。卢斯曾写信给朋友, “我知道《时代周刊》的巨大政治影响力,但我并不喜欢,我能做什么?”。 有次,他的编辑问他,“在什么时候,你会考虑使用你的刊物作为政治工具?”。卢斯的回答 “如果我认为公众和国家处于危险之中”。

卢斯担任他的周刊王国的主编至1964年退休。

“美国世纪”的鼓吹者

在20世纪30年代,经济大萧条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悲惨记忆将 美国公众舆论推向孤立主义政策。孤立主义者主张不参与在欧洲和亚洲的冲突和国际政治中的纠缠。孤立主义政策在美国有悠久历史,总统乔治华盛顿在他的告别演说中,曾告诫不参与欧洲战争和政治。十九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浩瀚的大西洋和太平洋使美国享受“免费安全”成为可能。第一次世界大战,美国干预,多数民众认为,美国获得的利益和美军伤亡比起来,得不偿失。一些参议员声称,美国银行家和军火制造商为自己谋利将美国推入一次世界大战。在此背景下,美国公众的孤立主义情绪占绝对主导。1931年,日本侵略满洲和获得控制中国东北的大片土地,当时的美国国务卿史汀生说,美国不会承认的日本的领土侵略和违反国际协定,仅此而已。 1935年,在欧洲的紧张局势上升,纳粹德国的侵略性愈加明显,美国国会通过了一系列“中立法案Neutrality Acts ”,防止美国军舰和公民参与外部冲突。罗斯福不满中立法案的约束性,但因他仍然要求国会支持他国内“新政”政策,他无奈地默许。1937年,欧洲的局势继续恶化和亚洲的中日战争开始时,罗斯福发表了讲话。他将国际侵略比喻成一种疾病,其他国家必须“隔离”。然而,当时,美国人仍然没有意愿在国外冒生命危险。即使在1939年战争在欧洲爆发,这种公众孤立主义意愿并不改变。只是,舆论转向,从完全中立到有限的美国经济援助盟军。

直到1941年初,孤立主义政策没有遭遇持续和有组织的反对。1941年二月,亨利•卢斯在《生活》杂志上(当时销量最大的杂志)发表一篇著名文章《美国世纪》,分析20世纪美国外交政策的任务。 卢斯在文中一方面敦促美国放弃孤立主义的角色,作为世界的好“撒玛利亚人”和传播民主制度。他明确呼吁美国进入第二次世界大战,捍卫民主价值观。另一方面,他说,美国必须替换英国作为世界领导者,通过在全球推行应用“美国原则”来带头打造一个全新的世界秩序,彻底改变旧的国际体系。卢斯认为,美国既有权利又有道义上的义务,使用其军事和经济实力,在全球促进民主和自由的更高的理想,创建一个伟大的美国世纪。卢斯在文中进一步预测,20世纪将是美国世纪。美国将领导盟国取得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并将在战后重建新秩序。卢斯有先见之明的预测到战后的马歇尔计划及美国主持的人道救援计划。但是,卢斯没有预测到冷战及红色中国的胜利。

卢斯的美国世纪的愿景在短期和长期对美国外交政策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也是“美国世纪”第一次提出。卢斯首创“美国世纪”的说法,而不是一个帝国, 因卢斯相信“美国原则”的全球性和普遍性,而不是具体的领土的概念。但有人把这看作是当代版的美帝国主义。卢斯的美国世纪理论成为今后数十年美国的国际主义(internationalism)或干预主义的理论基础, 他也因此成为国际主义的领军人物。美国后来卷入不得人心的越南战争,多数社会精英和普通民众认为他的媒体对误导美国进入战争要负责。

眷恋中国——顽固反共

关于卢斯的批评和争议多和中国有关。蒋介石总共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十次,其中七次在1933年到1948年,可见卢斯对蒋的好感和中国的重视。

在1937年中国和日本之间的战争爆发后,卢斯呼吁美国支持中国,尤其是对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卢斯直接安排宋美龄1943年访美,在国会发表演讲,并筹到数千万美元捐款。宋美龄两次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 二战结束后,卢斯领导了援助中国的游说,敦促大规模的援助国民党政府。当美国政府没有理会他的话,他把他的努力,转向对总统和民主党外交政策的批评,斥责他们“丢失”中国。

1941卢斯年访问中国,在重庆遇见白修德(Theodore White)。白修德当时哈佛毕业后,在中国实习,正在找工作。虽然两人年龄相差17岁,还是一见如故,因为对中国的热爱,两人成为好朋友。卢斯聘请白修德做《时代周刊》在中国战争期间的记者。 在华长期采访的白修德逐渐改变对蒋介石的看法,认为蒋介石政权腐败。白修德还去延安,采访了毛泽东和周恩来, 并认为共产主义势力不容小视。 在抗战期间,卢斯极力希望把蒋介石塑造为重建中国的英雄,这与他后来和白修德之间发生矛盾埋下了伏笔。 从抗战后期开始,白修德不断发来关于国民党腐败的材料,并认为蒋介石已经失去历史作用,他的文章几乎完全被卢斯任命的编辑修改。白修德1945年回到美国,出书“中国来的惊雷”"Thunder Out of China"。这本书描述了国民党政府的无能和腐败,并描述了清新的上涨的共产党的力量。白修德预测蒋介石政府将在内战中输给共产党,并呼吁美国人面对这个现实。此书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卢斯和白修德决裂。白修德离开了《时代》,卢斯在后来的采访中说他开除白修德是因为后者是共产分子。白修德后来获得普利策奖,并因报道多次总统竞选而家喻户晓。

而卢斯直到晚年,还是将蒋定位为,为了维护民主原则而进行高压统治的独裁者。他指责美国政府的安抚及无作为政策,导致“丢失”中国。卢斯的美国世纪及干预主义理论也是将美国推向韩战和越战的因素之一。

对卢斯的顽固的亲中反共思想,外界常常归因于他的童年。 卢斯的全部童年(至12岁)在中国渡过,他的父母更是在中国渡过成年的31年。对卢斯来说,中国绝不是一个遥远的异国他乡。中国是他的家乡,有他的童年的经历和梦想。他既热爱美国,又眷恋中国,真心诚意的盼望能帮助中国。

卢斯的父亲及相当多的传教士认为,通过基督教,结合现代科学,民主,自由可以拯救中国;这也是神对他们的召唤。卢斯在享有类似的看法的人中长大,在青年时代就形成如此信念,中国既需要也希望美国的援助,使她进入现代世界。后来在英国和美国学习的经验和培训,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参战经历,使卢斯坚信,美国必须在世界事务中发挥积极的主导作用。

作家Herzstein在1993年指出,卢斯认为自由的中国是“美国世纪”的前提。对卢斯来说,事情的重要性依次为:基督教,美国对世界的使命,中国,和新闻事业。

1952年,卢斯运用他的巨大引向力帮助艾森豪威尔赢得总统选举。艾森豪威尔曾邀请亨利•卢斯担任大使,被其拒绝。卢斯在与朋友谈话中说:“当民主和自由在中国恢复后,我志愿当美国的驻华大使”。当共产党取得中国后,他拒绝承认其政权的合法性。卢斯晚年时曾感慨:“我是在一个叫做登州(蓬莱)的小城长大的,现在那地方已被共产党接管,我殷切地希望能在某一天回到那个地方,看着它再次成为自由之乡。”

个人生活及晚年

1920年,卢斯遇到莉拉霍茨(Lila Hotz),一位芝加哥上层精英。卢斯被她的美丽,社会地位,家庭财富所吸引。两人相爱,结婚,生了两个儿子。1937年,两人关系破裂,离婚。1938年,卢斯和Clare Boothe结婚。Boothe当时已是时尚且著名的剧作家,编辑,记者。两人的结婚曾轰动一时,两个都是名人,且《生活》画报刚刚取得巨大成功。Boothe 此前结过婚,有一女儿。Boothe后来成功竞选美国国会议员,代表康涅狄格州。1953年,Boothe被任命为驻意大利大使。

亨利•卢斯不爱在生活享受上花时间,不参加体育活动如网球、高尔夫此类运动,也不寻欢作乐。他的衣着对于上流人士来说是土的掉渣,还经常搭配乱套,他总是一个工作狂。

尽管他的出版帝国影响无处不在,但卢斯却为人低调。 1966年5月,卢斯68岁,已退休两年,有生第一次接受电视采访。普通美国人经常阅读他的杂志,却是第一次在电视上见到卢斯。普林斯顿大学历史学教授埃里克戈德曼在NBC采访了他。令普通观众惊讶的是,采访的重点不是在他的个人及事业的成功,而在一些有关卢斯的争义。“《时代》是否共和党的杂志?”“ 是否你的个人观点影响了杂志的内容公正?”“是否越过了底线?”“ 是否你的“美国世纪”代表了现代版的美国帝国主义?” 卢斯捍卫了自己的立场。他仍然认为美国放弃蒋介石政府是一个巨大错误。有趣的是,观众第一次知道,卢斯有时说话结巴,在镜头前显得很不安。

1967年,亨利•卢斯在菲尼克斯去世。当时时代公司股票价值10亿美元, 他拥有14%的股份。他的财富大部分被交给亨利•卢斯基金会。今天,卢斯基金会主要支持有关亚洲的项目。卢斯的去世引起的关注甚少。毕竟时代不同了,电视是新的主导媒体,他的杂志王国影响力在下降。美国卷入不得人心的越南战争,社会精英认为他的媒体对误导美国进入战争要负责,很少人再相信他的“美国世纪”和国际主义。 1972年, Swanberg 出了他的传记,其主要观点反映了当时社会精英的对他的看法。

历史真的令人着迷,到底是卢斯真的有远见还是真的巧合?1989年,前苏联倒台,卢斯鼓吹的“美国世纪”竟成为真实。布什和奥巴马上台后,都分别鼓吹用美国的实力改变世界,硬实力或软实力。2010年5月,Alan Brinkley出了卢斯的新传记《出版者》(The Publisher),在亚马孙Amazon销售名列前茅。 卢斯的在天之灵会如何想呢?